当夜幕西临,慵懒的谷镇迎来最是熙熙攘攘的时刻时,朱四言才能真正停止无休止的恭谨迎合,获得暂时的安静与轻松。
朱四言,帝王谷第二十九代史书。
史书者,记载帝王谷法典和事迹之人,虽无实质权利,但拥有仅次于谷镇领主的上等待遇,可自由进出除月祀殿之外的谷镇所有地方,人人敬而“恭”之——史书不仅要记载关于谷主主事的更替与事迹,谷中清闲的其他人也不例外——这其中的深层含义,聪明且自负无比之人最是了然于胸并且付诸行动。
谷中惯例,史书必须如影随形般跟随谷主,以便记载谷主的言行与决策,且在必要之际出谋划策或者答疑解惑,因此谷镇史书还有另一个文雅的名字:夫子!
朱四言对“夫子”之称嗤之以鼻,声称孰若如此称呼他,后果自负!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游走在谷镇的大街小巷,这样的人他均以白眼冷脸对之,任何赔笑打脸之举都无法挽回僵局。
然,朱四言却无法对一人熟视无睹,偏偏此人对“夫子”之称极为“衷爱”,这人便是谷镇与他同时居位的谷镇领主王风清。
八月的帝王谷闷热异常,白日里,谷主大多关起房门或找处阴凉的角落打瞌睡,傍晚时分才出门办公事。其实,所谓的公事也只是找处酒楼与谷镇之人畅饮交谈,胡乱打发时间罢了。自从两年前发生史上最大规模****,新任谷主即位之后,谷镇变得异常规矩和安宁,居民早归晚出,各行其是。
“朱夫子,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夜。汪洋酒楼。已是亥时,谷镇领主在一群剑客刀客的劝架之下,酒兴愈发酣畅,回头看见朱四言一脸铁青的立在一旁,促狭似的吩咐道。
“属下怎能独自回府!”朱四言躬身回道,铁青的脸愈发的铁青。
谷主笑道:“无妨,夫子另有公干,不比某人回府后便能关起房门睡大觉……”声音陡然上扬,一身华衣的高举起酒杯,慷慨向作陪的客人敬酒:“来来来……今日本谷主与大家不醉不归……”
“那……”朱四言冷冷看着领主的后背,铁青的脸已涨成青黑色。
“属下告退了!”
恭敬的拱手低颔,朱四言挥一挥衣袖,目不斜视的快步离去,对身后一片吆五喝六、醉话疯语充耳不闻。
当一道身穿白衣长衫的人影走出汪洋酒楼高挂大红灯笼的大门时,楼上的雅阁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唯有一人端着酒杯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唇齿间发出抑制不住的赞赏。
“好酒!好酒!汪洋酒楼陈年竹叶青!醉生梦死的人间极品啊!”
微闭着的双眼,却将一切看在眼里——所有人装作不经意,正在偷看他,比如说右前方那位刀客,左眼斜视全镇人皆知,正扭着脑袋看向右边墙壁!
右手微抬,手中的酒杯突地碎在那道墙壁上,众人惊了一下,这才明目张胆的看向他,那位刀客的脑袋扭得更加厉害了。
“一只蟑螂而已!列位不要惊慌!”谷主抖了抖花纹繁复的衣袖,淡淡笑道。
酒楼唯一的店小二梦游般上来,悄无声息的补上一只同样的酒杯,接着飘然而去。
“谷主这是……”左首一位剑客试探性的开口。
“某人是故意的!”问题被华衣之人一本正经的打断。
“这是……哦……”剑客愣住,然而旋即明白话里的意思,两人相视而笑。
“蟑螂啊……一只蟑螂而已……”众人起先一脸迷茫的神态,但也很快加入大笑的行列,一只“蟑螂”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笑声渐次停歇,剑客嘲讽的眼神掠过众人,冷冷的停驻在华衣人身上,“谷主如此消遣他,不担心被暗地里摆一道?”
“夫子之称……”谷主正色沉吟道。
剑客恭谨请教道:“愿闻其详!”
“在他认为,是另一人的称呼!”
另一人?剑客端起一杯酒,眯起眼久久凝视,突然间双眼睁大,径直看向华衣的谷主。
“哦……原来是这样……请!!”
“哈哈哈哈……请……”两人站起身一手持杯,另一手互拍肩头,像是久违的知己。
谷主起身,属下岂有稳坐之礼!众人慌忙附和着咧开嘴角,只笑得全身僵硬,手脚冰凉,冷汗涔涔而下。
“史书者,必当严谨守实,切不可受个人恩怨牵扯!”
——“是!弟子谨记!”
“不可私泄卷宗,扰乱谷镇安宁!”
——“是!弟子谨记!”
“应谨遵史书之责,不可推延敷衍!”
——“是!弟子谨记!”
…………
朱四言走在熙攘的谷镇大街上,接替史书之位时的封誓萦绕脑海。
八月的谷镇之夜凉风拂面,将腹内的火气一点点吹散。朱四言思绪清醒下来,不由得为自己刚才的莽撞与耿介而暗自摇头!
夫子!弟子辜负您的教诲了……
仰头望天,月色深沉;流云轩里莺声燕语、低吟浅尝四野回荡;屋檐深木斑驳的影子满地都是;走过身边的行人,动若死物,了无生气……
又是一个让人沉醉的夜啊!
他等那人说出这句话,已经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