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巧从庞家堡回到红崖村时，已经是1953年的4月份了。她在庞家堡住了三个多月，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里满眼荒凉的野地、气势吓人的狂风、遮天蔽日的灰尘以及“爹”娘三天两头的打架。
也难怪巧巧吵着要回来。她除了不喜欢庞家堡的环境外，还实在不想跟“爹”住在一起，实在不愿意让娘因为她挨打，另外又实在怀念上学的快乐时光。但是娘不让她独自回来，说她太小了，如果走丢了，就要了娘的命了。
后来如仙打听到一个在宣化干活的老乡要回老家，她把巧巧送到宣化，托付给那个老乡。这样，巧巧才跟着那个老乡回到卧牛县，回到了她梦中还念叨的红崖村。
多年以后，巧巧还对那次回家旅途上发生的事记忆深刻。她记得中途在北京签票换车时，老乡交待她看包后下火车去买东西，结果火车开动了，那个老乡却没赶回火车。这下巧巧可急哭了，虽然她嘴上说一个人敢回家，但真剩下她一个人了，还挺害怕。巧巧在乘务员的帮助下在定关车站下了车。定关车站上一个工作人员领她到了候车室，嘱咐她别离开车站，等到下一趟火车来了，就能见到带她回来的老乡了。
果然，几个小时以后，巧巧终于等到了坐下一趟火车回来的那个老乡。那个老乡也是看见巧巧了，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就是这小小插曲，让七岁多的巧巧开始学着独立、镇定、坚强。
巧巧回到红崖村姥娘家第一件事就是找自己的书包。她太长时间没有上学了，得赶紧把功课补上。
“巧巧，你落下这么长时间的课，还能跟上吗？不行就别上了！”姥娘说。
巧巧一听姥娘的话，有些不高兴了。怎么姥娘不支持她上学了呢？
“不行，我说什么也要上学。”巧巧在上学问题上很坚决。她单纯地想，姥娘是不是怕她上学花钱？于是说：“我什么也不要，过年新衣服也不买。”
姥娘听了孩子的话很心酸。家里不宽裕，也难怪孩子这样想。巧巧不知道，姥娘不光担心巧巧跟不上课，还有就是她听说如仙有身孕过几个月就要生了，猜想以后巧巧要帮着带孩子，觉得也就上不成学了，因为米寿昌不同意让巧巧上学。再说，村里也没有几个孩子真正上学出去的，尤其是女孩子，能认识几个字会算账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足够了。
“孩子，你好几个月都不念书了，跟课费劲，别累着你了。艳翠一天学都没上，你们班的刘秀芬也不念书了，她们不都过得好好的？你也就别上了，啊？”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谁不念书，我也念。”巧巧坚决得让人感到超出她的年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喜欢念书。
最终姥娘没有说服巧巧，又让她上学去了。姥娘心疼外孙女，怕她上火生病。
姥娘觉得巧巧如果跟不上课，上学越来越没劲，到时候没准儿自己就主动不念了。
可是让姥娘想不到的是，巧巧仅用了两个星期，就在老师的帮助下把课全补上了，并且连续几次小测都在班里拿第一名！
老师夸巧巧有学习的天分，鼓励她坚持读书，长大后一定会有出息！姥娘听了老师表扬巧巧的话，高兴得眼里都有了泪花。
巧巧的学习劲儿更大了。每天一有时间就拿着书看，自己没书可看了，就跑到德正舅舅家，向德正舅舅借书看。她雄心勃勃地要说：“要考到县城去念书，然后考上大学，然后……”
虽然巧巧还没想好上了大学之后干什么，但是她认准了上学是她的出路。她坚信上学是最重要，也是最快乐的事。
然而，巧巧刚又上了三个多月的学，还没有等到放秋假（当时农村学校根据农时，安排学生放麦假和秋假），她的上学生涯就被迫中断了！她那读书的快乐就像美丽的花瓶一样打碎了。
巧巧跟着姥娘在米家见到娘时，娘和“爹”刚从庞家堡回来时间不长。巧巧看见娘的肚子大得像个大皮球，因为夏天的衣服单薄，所以看起来非常显眼。
巧巧很纳闷在庞家堡时，怎么没发现娘的肚子那么大呢？
姥娘告诉巧巧，娘的肚子里有小娃娃了。
巧巧奇怪地想，小娃娃是怎么到肚子里去的？因为老人们总说小孩是从山沟里捡来的。巧巧记得问过奶奶，自己从哪里来的，奶奶就说过是她爹在后山砍柴时捡到的。
姥娘说巧巧很快就当姐姐了，还让她猜她娘肚子里是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巧巧扭捏着没有猜。不管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只要娘回红崖村住就行。
“娘！”巧巧见米寿昌不在屋，不那么拘束了。娘回老家来她从心底里高兴，竟给娘学唱起刚在学校学的歌来。
巧巧稚嫩的童音把姥娘和娘都逗笑了，很难得一家三代脸上都有笑容。
“娘一时半会儿不走了，你搬过来住吧，给娘端碗水拿个东西什么的，娘也用上你了。”如仙征求着巧巧的意见。
巧巧不说话了，心里说，没有他（米寿昌）还行。
“就是，巧巧你今天就住你娘这儿吧。你娘如果有什么事，你就帮忙干，你如果干不了，就回去告诉姥娘！”姥娘知道，如仙临产前最需要人，如仙又没有婆婆，要有什么事了巧巧可以立刻报信。
“她这么大了，不侍候她娘谁侍候！孩子生出来后，她就得带孩子了！”米寿昌正好踏进门来，插话说。
“我还要上学呢！”巧巧低声地反驳说。
“上学？家里的活儿你不干，到学校找轻闲去？想得美！这么大了，还不干活儿！白养你哇？今后你别再想上学的事了！”米寿昌粗暴地说。
巧巧的眼睛里有了眼泪，但她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巧巧本来就是个勤快的孩子，跟着姥娘住，一直帮着姥娘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每天大清早她保准会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还学着做衣服什么的。她并不怕干活儿，但是不让她上学了，那可要了她的命。
巧巧心里说，你凭什么管我？我偏要上学！
“女孩子上学有******什么用？光赔钱！谁******有闲钱供你上学？！”米寿昌又来了一句。
一看到米寿昌又发了脾气，如仙赶紧插话说：“巧巧不上学了就是了，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也好让我们说说话。”
如仙太熟悉米寿昌了，米寿昌脾气一上来了，从来什么都不管不顾，打起架来，天王老子都不怕，没有人管得了他！总不能回来第一天，当着娘的面打起架来吧。
米寿昌也可能碍于丈母娘一点儿面子，瞪了巧巧一眼出门了。
姥娘见米寿昌的架势，赶紧把巧巧拉到跟前，哄她说：“孩子，你千万别给你娘找事！别什么时候都那么拗。这里不比姥娘家，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由着性子来。你在这里要是任性，会让你娘跟着你也挨打的！”
想到娘受连累，巧巧当然不忍心。她点了点头答应姥娘听话，但心里难过极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被米寿昌管着，他又不是自己的亲爹！
如仙看到孩子的样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当天晚上，巧巧留在了米家。好久没有跟着娘睡觉了，跟娘在一起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巧巧跟娘讲了许多心里话，问了不少问题。她想知道为什么同学们会取笑她，说她爹是罪犯；想知道为什么哥哥会被人追杀；想知道现在爹在哪里；想知道为什么不能回柴庄找哥哥姐姐，还有奶奶？
巧巧的一大堆问题，如仙一个也没有解答，有的她也解答不了。如仙只简单说了句：你还小，长大了就知道了。时间不早了，睡觉吧！
这一晚上，因为米寿昌不知道到谁家打牌没有回来，如仙和巧巧两个人都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晨一醒来，巧巧习惯性地叫了“姥娘”一声，问姥娘做好饭没有？别上学迟到了。
没人搭话，巧巧环顾四周看看，才想起自己没在姥娘家，而是在米家。屋里只有娘在，娘正瞅着自己，脸上说不出是愧疚还是有心事，反正很严肃，没有笑容。娘问她，你忘了你在哪儿睡觉了？
巧巧一下子难过起来，他想起米寿昌警告她不能上学去的话。
“巧儿，起炕吧。”如仙说。
巧巧乖乖地穿衣服。
“娘，我想……”巧巧犹犹豫豫没有说完，如仙就说：“娘知道你想上学，可是，你爹不让你去，你去了，他非打你不可。孩子，你就听话吧。”
“我跑了，他就打不着我了，我以后不来这儿了！”巧巧天真地说。
“那娘呢，娘可跑不了。”如仙叹了口气。
是呀，娘挺着大肚子，哪里也去不成。自己跑了，娘就要挨打了。想到这儿，巧巧知道今天是不可能上学去了。
一天很快过去了，上午下午娘都在缝小孩衣服，巧巧也学着做。娘手很巧，巧巧学得很认真，居然做起针线活儿来有模有样的。就在下午放学的时候，春姑来找巧巧了。
“柴巧巧，柴巧巧！”春姑站在大门口高声叫着。
“嗨！”巧巧听出春姑的声音，高兴地迎了出去。
“老师让我找你问问，你今天怎么没有去上学？我到你姥娘家找你去了，你姥娘说你在这儿，我又跑过来了！”春姑一边说着，一边从书包里往外掏东西。
“他们不让我上学去。”巧巧偷偷地跟春姑说，生怕让屋里的米寿昌听见。
“那你以后还上学吗？这是今天留的作业。”说着，春姑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巧巧。
巧巧刚要说话，不知道米寿昌什么时间到了她的身后。“你叫她什么？”巧巧扭过头来一看，米寿昌正瞪着春姑，等着春姑回话。
“柴……巧巧……”春姑紧张地回答。
“柴巧巧，哼，她不姓柴，你不知道这是米家吗？你不知道我姓什么吗？嗯？”米寿昌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我……我……”春姑不知道说什么好。
“告诉你们老师，她以后不上学了，你也别找她来了！”米寿昌说。
“这是什么？”米寿昌夺过巧巧手中的作业纸看了看，然后“唰唰”两下就撕了个粉碎，扔到地上。可能是他要以此打消巧巧上学的念想，也让春姑看到他说话是说一不二的。
“我，我走了。”春姑被米寿昌吓坏了，瞥了巧巧一眼赶紧离开了。
巧巧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院门口，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似的。
如仙费劲地挺着大肚子从屋里走出来，把巧巧拉进屋里。已经进到屋子里的米寿昌一脸的怒气。
“你没有告诉过你家宝贝闺女她姓什么吗？”米寿昌冲着如仙吼道。
如仙没有理会米寿昌。眼看自己快生孩子了，可不能出什么意外！
见如仙没理会他，米寿昌又把矛头转到巧巧身上。
“我郑重告诉你，你姓米！老子挣钱养着你，你居然不姓老子的姓，你敢？！”米寿昌的眼睛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跟你说，你要敢再说姓柴，你们娘俩都******给我滚蛋！”
“我就不信，我治不服你这个小兔崽子。”
……
米寿昌一痛破口大骂。他骂一句，巧巧的恨就增加一分，同时，执拗劲儿也就长半截。不是因为怕连累娘挨打，她早就跑了，说什么也不听米寿昌的臭骂了。巧巧心里想。
但即便是巧巧忍耐着，处处躲着米寿昌，也没有避免矛盾发生。更确切地说，是米寿昌看哪儿都不顺眼，总是找茬打人。不是打如仙，就是打巧巧，反正一天都不得安生。巧巧一见米寿昌要打她，她就往姥娘家跑，但只要一返回米家，就躲不过，要挨几巴掌。如仙则因为身体笨重，一心保护肚子里的孩子从不还手，这样不至于刺激米寿昌，避免他下手更厉害。也可能是米寿昌在意他的骨肉，对待如仙倒是没有像刚结婚时不管哪儿都打。
天下还能再找出这样忍气吞声的女人么？没有把自己伤到要害处，没有再被打得血肉模糊，就觉得丈夫“好”了不少！巧巧怎么都不能理解娘。
“你跟他离婚吧。”巧巧有两次趁米寿昌不在家时对娘说。
巧巧不清楚离婚会有什么后果，但知道离婚了就可以不在一起了。既然娘能和亲爹离婚，那么跟后爹离婚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如仙摇摇头，摸摸即将临盆的肚子，再看看挨打受气的巧巧，眼泪又流了出来。
“你怎么又哭了！气死了。”巧巧跺了一下脚说。她见娘哭的次数太多了，似乎娘的眼底有一个永不枯竭的泪泉似的。她认为娘太懦弱了。刚刚八岁的巧巧，说话竟像个大人似的。
如仙很吃惊巧巧这么小，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
“孩子，你说得容易呀，不是什么事都由着自己。”如仙不知道该怎样跟巧巧解释。
又过了两天，也就是如仙回到老家后第十天的晚上，她生下来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小女孩清脆的哭声，把如仙的记忆重新带回到八年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