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欣来曹家庄学校上班后没多长时间，就总结出一个描绘学校特点的词：矛盾。尽管矛盾斗争是社会发展规律，普遍存在。尤其文化大革命中，人民内部矛盾层出不穷，有的还被上升到敌我矛盾的高度。但是，像曹家庄这样弹丸学校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形成大矛盾，不得不牵扯主要精力去解决，还真让李佳欣不适应。她也悟出曹家庄学校为什么总在公社排名最后的根本原因。
老师之间有矛盾，学生之间有矛盾，师生之间有矛盾，学校和村大队有矛盾。这就是李佳欣来到曹家庄学校的最初感觉。
学生们三天两头打架，家长常常找到学校来。尤其两个班的学生打架，最后竟会影响到两个班老师之间的关系，这是李佳欣觉得不可思议的。老师们之间也经常为了不大点儿的事，相互抱怨，没有和气。
最先让李佳欣领教的事是叶萍——也就是李佳欣第一天来见到的那个怀孕老师要在宿舍里加个铺位引起的。
叶萍是王家庄的媳妇，离家不是很远，平常都回家，可是因为怀孕，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就打算在宿舍加一个铺位。看到叶萍的样子，李佳欣很自然想到当初她怀孕时候的艰辛，很主动地为叶萍帮忙。因为屋里地方小，要给叶萍加了铺位，屋子里的那张方桌就放不下了，但又不能让摆在桌子上的书本墨水等物品没地儿搁吧。李佳欣跑前跑后，先请示领导，把方桌换成了一个窄一点的长桌，之后又帮着叶萍搬被褥，她觉得自己做了好事。可是，同屋的老师不高兴了，说屋子再加人太挤了。王颖红说李佳欣“多管闲事”，唐素美说李佳欣“费力不讨好”。叶萍听说王颖红和唐素美不愿意让她住进来，大骂了一通，说学校的房子，谁想住谁住，房子也没贴着让谁住不让谁住的标签。就这样，为了叶萍住宿的事，老师之间产生了矛盾。
李佳欣心想，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大家都是同志，何必这么大火气呢，大家都相互体谅一下不就过去了嘛。
让李佳欣觉得最不应该的是老师们自私自利的处世态度。还有一次工作会议上，她亲眼目睹了两位老师为劳动区的划分当众发生争吵的情景。
“为什么把抹墙的活儿分给我们班？又不是我们教室裂得最重，我们不干！”王颖红很干脆地拒绝任务。
“你们班是初一，人数最多，学生中男生也多。他们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还太小，这种活儿对他们来说有难度。”刘奂改解释说。
“我们还替你们打扫厕所呢！”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章习金说。
“什么叫替我们呀？你们不上厕所吗？”王颖红的话像机关炮一样，发出来很快。
“别忘了，这周是你们班打扫厕所啊！”章习金也不客气。尽管他是个男教师，但是并不觉得应该让步。用他的话说，事关班级的利益，不是他个人的事。
“那你别忘了，今天是重新布置任务，以前的任务作废了。”
……
争吵还在继续。
校舍的墙面很多地方都裂开了大口子，如果再不修好，下大雨很可能灌进墙里，教室就有整体倒塌危险。上周学校已经派学生从灰窑拉回四车白灰，从河边拉来四车沙子。本来打算这个周末维修房子，可是广播说近一两天会有暴雨，维修房子的计划不得不提前了。这不，就为了抹墙的事，老师之间有了分歧，各不相让，差点把房顶抬起来。刘奂改几次站起来阻止，也没有效果。看来刘奂改这个负责人当得有名无实，老师吵架，他都管不了。
像这样因为任务重任务轻的计较，北峪口学校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是大家不会冲动到几乎打起来的程度。积怨深，隔阂大，互不信任，互不体谅，是曹家庄学校最大的弊病。
“要不我们班抹墙吧！”李佳欣的话音不高，但是比刘奂改几次大嗓子喊“安静”还要管用。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把目光齐刷刷转移到李佳欣身上。
这个看起来身体瘦弱的新来女老师能行吗？而且她班里的学生最少，能按时完成任务吗？老师们心里都起了疑问。刘奂改也是清楚李佳欣班里学生人数不太多，又很难调动干活儿才没把抹墙的紧要活儿派给她。
“能行吗？”刘奂改有些不放心地问，就怕李佳欣刚来学校完不成任务。
“什么事都有第一次，我会尽力的。放心吧！”李佳欣肯定地说。
“要不各班抽人帮你们？”刘奂改没有底气地提议，他不确信能调动其他班的人。以前就因为各班抽人干活儿，老师们差点儿打起来，说更不公平。后来不得已就只能按班轮流派活儿。
“不用了。各班不是都还有别的活儿吗？”李佳欣看出了刘奂改的难色。
学校房子后面有菜地，种地、施肥、掏大粪等活儿都是学生们干，也挺辛苦的。小学生打扫的清洁区石头瓦块，尘土飞扬，弄好也不容易。不过当然这些活儿都比不上抹墙的活儿重。维修墙面，累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责任重，如果干不好，下大暴雨把房子冲毁了，那可事大了。
见李佳欣主动挑选抹墙的活儿，大家除了感觉李佳欣有一点儿傻外，还是挺感动的。当然，这个差事是没有人跟李佳欣挣抢的。
刘奂改在会议结束时说：大家应该向李佳欣老师学习。
李佳欣带领学生真干活儿了，才知道抹墙比她想的要复杂要困难得多。
首先是用料和技术问题。是用沙子掺灰，还是用土掺灰，墙缝怎么抹出来才结实？如果用土，又用什么质地的土好？怎么施工才能做到又好看又结实？这些李佳欣一点儿都不清楚。其次是工具问题。班里劳动工具严重不足，只有一个水桶，一把铁锨，活儿怎么干？一个抹墙用的泥板都没有，从哪里去借？再者是劳动积极性问题。学生们不愿意干活儿，怎么办？
李佳欣考虑再三，先给学生们开了个动员会，告诉他们劳动会换来别人的安全，是非常高尚的事情，鼓励大家都积极劳动，并指出这次抹墙缝的表现直接跟以后的评优评先结合起来。然后李佳欣派两个学生去请教有经验的社员如何配料、如何施工、如何养护，总之要让活儿干出来地道，保证墙体结实；之后她又派几个学生分头到其他班和伙房把水桶借来，剩下的学生回家把自家的铁锨和抹墙用的泥板都拿来。
没过一会儿，问题又来了。借水桶的学生回来报告说，别的班不让用，怕把水桶用坏了。李佳欣一听很生气。水桶都是学校的，即便分到班里，也不能当成私人贵重物品一样不外借，再说，借着用用怎么就用坏了呢？大家怎么这么自私自利呢！可是学生借不来，李佳欣只好亲自出马，跟老师们一一说好话，最后才总算把水桶借出来。
干活工具到位了，班长张大庆他们也从村里拆掉的豆腐坊拉回来一大车粉子土，加上一些旧土坯，用土问题就解决了，可以着手和灰了。但是，李佳欣发现同学们都老远站着，谁都不主动上前干活儿。
李佳欣二话不说，她第一个用铁锨和起灰来。学生们见老师亲自下手，才一个个不好意思跟着干起来。
很快灰泥和好了，李佳欣又带头开始抹墙。她第一次干这活儿，没想到提前换衣服，也没有干活儿经验，她新穿的白的确良褂子很快溅了不少灰泥点子。李佳欣觉得好可惜，但是转念一想，衣服脏了可以洗，思想脏了要不得。她绝对不能退缩，如果要求学生不怕脏不怕累，老师就必须先做出榜样。
或许是干活儿太猛，出汗后被风一吹有点儿着凉，李佳欣的肚子突然疼了。怎么办呢？
李佳欣捂着肚子到伙房找了一大碗热开水，喝下。感觉肚子疼稍微有些缓解了，就赶紧返回了“工地”，重新干起活儿来。
李佳欣的举动被班里一个叫曹爱姑的女生看在眼里。她悄悄走到李佳欣的跟前说：“李老师，您身体难受就别跟着我们干了。”
“我没事，谢谢你。你知道关心老师，真懂事。”李佳欣表扬曹爱姑。
“我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这么多年，就看到你一个老师跟学生们一起干活儿了，之前从来没见过其他老师跟学生一起干活儿。”曹爱姑对李佳欣心生敬意。
“其实也没什么，我跟大家一起干还快一点儿。”李佳欣说。
“李老师，说实话，如果今天大家不是看见您一直带头干活儿，大家即使勉强干活儿也不会这么认真。”曹爱姑非常肯定地说。
“什么时候干活儿都要认真才对。”
“以前的老师都是批评我们，我们都很反感。不像您，鼓励我们，表扬我们，还跟我们一起干。”曹爱姑说。
“确实同学们今天表现都很好，都很卖力气。老师要谢谢大家。你们都是好学生。我知道大家都累了，不过，我们还要抓紧时间。要不，大雨来了，房子塌了，咱们就没地方上课了，是不是？”李佳欣说话声音提高了一些，有意识让别的同学也听见。
同学们在李佳欣的带领下，破天荒第一次比着干活儿，看谁干得活儿最多。几乎用了整整一天时间，赶在天黑之前，终于把学校房子的所有裂缝都抹好了，李佳欣这才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夜里，狂风暴雨真的来了。李佳欣不放心教室安全，披了一件雨衣，拿着手电筒逐个检查刚抹好的墙缝，怕雨水把墙缝再冲开，房子倒了。还好，抹墙缝的活儿没白干，经受住了这次大暴雨的考验，这让李佳欣很欣慰。
李佳欣的班把抹墙的活儿干得又快又漂亮，这是曹家庄学校很多老师预料不到的。因为李佳欣现在所带的这个初中班，已经换过了四个班主任，李佳欣是第五任。这之前没有一个班主任不说班里学生无法无天，不好管的。很难想象李佳欣是用什么方法把那些学生调动起来干活儿的。看来，李佳欣真是个名不虚传有能力的老师。很快，有的老师就开始暗暗关注李佳欣，效仿她的工作方式了。
李佳欣觉得干体力活儿简单，把脑力活儿做好那才是有本事。班里最大问题不是同学们不愿意干活儿，而是不愿意学习。班风不好，同学们爱打架，不了解学习的重要性，学习不积极，这就是这个班的症结。
李佳欣记得她第一次开班会，要求学生们好好学习。班长张大庆立刻站起来说：“老师，你说得不对。现在主要任务是革命，不是什么狗屁学习。学习有什么用？你难道没看见，数百万的知青都上山下乡，参加了农业劳动，知识被丢进爪哇岛。你想让我们跟他们一样，费力气学习一肚子没用的知识啊！”
“对啊！我们不学习。我们是红五类，不需要考试，就需要革命！”一个男生大声附和张大庆。
“我们根正苗红，以后可以保送上工农兵大学，不用看书的！”另一个女生也站起来支持“读书无用论”。
“老师，什么时候再发展红卫兵，我可是最有条件的了。”曹卫红站起来问。据说他的名字是自己改的，以前他叫曹铁蛋。
“我也想发展成红卫兵。”一个个子矮小的女生尖利地喊，她的声音有些特别。
“咱们到公社去问吧。”曹卫红提议后，一群学生站起来就要走，似乎老师不在场一样。李佳欣能想象出学生们之前肯定一直是这种旁若无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状态。
“今天又不上课了？”学习委员曹娇说。她觉得她这个学习委员一直没发挥什么作用，也很郁闷。
“上什么课啊？我书都丢了。”张大庆说。他是最不愿意学习的，书发下来没几天就找不着了。他觉得学习真没用，可是不到学校来，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没人玩更没意思，另外还怕他爹抓他干活儿，闹不好还会挨揍。所以，他每天不学习，但是肯定会来学校。张大庆当班长不是因为他学习好，也不是善管理，主要是他有煽动能力，是学生头儿。
“要不以后再去吧，去一趟公社中午回家就晚了。”曹卫红不知怎么改变了主意，重新坐下，其他学生见没了带头的也都坐回原位。
“同学们，我刚才听了大家的讨论，都很有思想。你们关心发展红卫兵的事，很好。可是你们一帮孩子到公社去了，不一定能问出来。这样吧，有时间我帮你们问问领导，看看什么时候发展红卫兵。你们以后要有什么事情，都直接跟我说。我只要能帮助你们的一定尽力。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如果没有，我就趁这点儿时间，给大家讲个故事，好不好？”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为什么老师想起讲故事来。不过，三秒中发愣之后，全班学生一起叫起好来。毕竟讲故事总比上课有意思。
李佳欣于是给学生们讲了诸葛亮舌战群儒和草船借箭的故事。学生们听得入迷，竟然忘了下课。李佳欣提醒下课后，有学生还追着问为什么诸葛亮那么厉害，知道那么多，能料事如神？李佳欣没有正面回答学生，只是反问：你们想想看?
李佳欣见她讲故事引起了学生的兴趣，接下来的几天，就给学生们讲了很多知识改变命运和青春励志的感人故事。这一招是她从严志纲那里舶来的。她本来以为这种引导方法更适应小学生，却没想到在曹家庄初中生身上也大获成功。
后来，通过多次启发鼓励，李佳欣逐渐让学生们意识到了知识的重要性，课堂上听课的人越来越多了。让李佳欣高兴的远不止这些，学生之间的矛盾渐渐少了，开始懂礼貌了，打架的事情发生得也不那么频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