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第二次了！
还来？
他这回又要睡多久？
能不能看清状况，现在这样子哪里容得他倒下！
高止把夙半箫的身体翻转过来，他额头被地面磕出一个血洞，颧骨和鼻梁上都是发紫的淤青，他面上冒着一股寒气，而那寒气竟能在他额头上吓人的血洞覆上一层冰渣，裹住将要流出的温热血液。
夙半箫看起来极为狼狈，可他却并没有昏过去，反倒看着高止露出了一个傻里傻气的笑容：“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夙半箫光是说话都在哆嗦，上下两排牙齿打着颤，嘴角还是高高扬起，看上去再傻不过了。
“你怎么了？”看着夙半箫的不对劲，高止心里有些闷，声音很低沉，透着真心实意的关切。
“我……”夙半箫才开口就闭上了嘴，死死抿着唇像是在隐忍什么，他突然抬起一只手，张开嘴咬了上去，寒气顺着他的牙齿在咬合处铺了一层冰，并迅速的蔓延到整只胳膊。
“你放下我！”夙半箫立即叫了出来，握了握那只被冻住的手，破开上面覆盖的冰层，随后在地上用力敲击，才终于把那层冰弄掉。
“你到底怎么了？”高止不放开他，这地面也有一股森森寒气，他不放心。
可是夙半箫的身体没有丝毫热度，隔着衣物，高止都能从中感受到刺骨的冷……
他突然想起：“你不会是把那些冰刃都弄到你身体里了吧？你疯了？”
夙半箫却还是笑，没有回答他，自己挣出了高止的手，半跪在地。
不用他的回答，高止看着这空无一物的冰室，就已经有了答案。
“你说得对，原本我们并不用这么麻烦。”夙半箫勉强站起，躲开了高止的搀扶，向前方白壁径直走去，“你说得对，我原本是可以直接带走她的。”
夙半箫说话已经没有颤抖，身上也没像之前那样冒着寒气，高止看着他走向墙壁也不停下，追上他想把他拉住：“夙半箫，那边是……”
他的话突然停住，高止看着那堵白壁突然变成一滴墨落下，而“白壁”之后，竟是先前突然消失的树粽等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树粽正经的看着夙半箫，他面前这人形容狼狈不堪，却还能笑出来。
这不是阿照哥，也不是照鬼！
夙半箫笑容更深：“你不是说我是照鬼吗？”
“不可能……”树粽不可置信的后退一步，险些绊倒，辛亏现在他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王袁将军扶了他一把，他才没有跌在地上。
夙半箫眼睑微垂，脸上血洞竟有了愈合的趋势，就连他处淤青也淡了很多。
他依旧笑着，对树粽坦诚：“我不是刘照，我是夙半箫，之前从未来过泉襄城，也从未认识过你们的某人。”
微一停顿，又补充道：“刘照已经死了，在他离开泉襄城那天，他就已经死在了茗扬山，而且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他的存在。”
灰飞烟灭，成为一道虚无。从哪里生，便从哪里死。
“所以你和照鬼什么关系？来这里是要为他报仇吗？”树粽并不相信他的话。
他宁愿相信夙半箫是刘照的转世，也不愿意相信他只是个无辜路人，要不然他们所做的这一切，竟是对错了人吗？
再说，哪有人能够这么了解当年的事，除了当事人。
夙半箫眉眼处拢了一团雾气，眼中神情已经看不大清，唯有嘴角的笑依旧明晰，他只是站着，风姿绰绰，黑衣如墨，又像是干涸的血渍。高止走到他身边，竟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但这味道也不同寻常，似腥似香，令人恶心厌恶又于某一处深深迷恋。
“树粽，你说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脑袋里还想着这种话本里才出现的剧情？”夙半箫的话很是嘲弄，“人活着就应当现实些，为了这往日恩怨白白浪费自己的生命，你不觉得很不值当吗？什么仇什么怨，值得让人拿一生做赌注？”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树粽质问，“倘若你真的不认识我，那你只知道我是粽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夙半箫微微一叹：“我知道所有事，至于你信与不信，与我无关。”
似乎不打算继续和树粽闲谈，夙半箫一个闪身就到了树粽身后。
树粽原本就防着他，这一段时间也是为了拖住他并且套他的话，因而夙半箫一到他身后他的手里就出现了一把水晶刀，头也不转就往身后刺去。
夙半箫也有防备，直接抓住树粽的手腕，却没想到他抓的地方长出无数尖刺，把他的手掌刺穿。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夙半箫被刺穿的手掌并没有溅出血来，反而血流成柱，在他血管里肆虐，他手上青筋暴起，激烈跳动着仿佛将要钻出皮肤。
夙半箫一见不妙，迅速的抽出手，而此刻伤口里的血才流了出来，但他手掌却是下垂着，没有丝毫的力气，他顺势一退，连带着装着铃琅的水晶棺，躲开了身旁王袁将军的一拳。
这些几乎发生在眨眼之间，站的远的高止几乎帮不上忙，只能现在原地干着急。
只见夙半箫再次突然消失，随后带着揽着铃琅站在高止身边，而那只水晶棺却不见踪影。
“背着她。”夙半箫抬起右手，把铃琅推到高止身上，往前走上一步，看着树粽道，“我低估你了。”
树粽却冷笑：“我也没想到你现在已经穷途末路，离死期不远了。”他本来打算以血为箭毁了夙半箫的经络，却没想到他身上冰寒之气已经冻住了他七经八脉，他只堪堪毁了夙半箫的左手！
“但是是我赢了。”树粽露出破绽是想一举击杀夙半箫，可惜却留了夙半箫带走铃琅的空子。
“你为什么要带走她？”树粽皱眉，“铃琅那时才四岁，什么都不知道！”
“我已经跟你说了很多了……”夙半箫笑容诡异，“现在开始，我什么都不会再告诉你。”
这么说着，这三人就已消失不见，留下的是一堆融了一半的冰渣。
“喂，你说清楚！”
树粽不甘心看着夙半箫离去，想要去追，却被王袁将军一把拦住：“元帅，请不要忘了我们的职责！”
树粽停下与王袁对视了一瞬，又很快低下头藏住眼中的莫名神色，低声说着：“我明白。”
王袁看着树粽这低眉顺眼的样子却皱起了眉头，他刚才在那眼睛里看到的是
——杀气！
……
出了城主府，夙半箫居然把他们带到了七重阁。冷冷清清，活像是没有人住过。
“高止，把铃琅安顿好。”夙半箫头也不回朝一个地方走去，对身后的高止吩咐道，“再整理整理你这一身行头，一刻钟后我要看到一位白无常。”
高止脸上面具还有绘纸被铃琅削掉一半，早在他们回来前就已经销毁。他其实不大愿意穿那套装束，尤其不愿再跟着夙半箫。
可是，到了这七重阁，就再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在七重阁，他不能再忘记夙半箫是他的主子，不能直接叫嚷他的名字，不能心平气和的调笑，更不能随心所欲的埋怨怪罪。
是了，他走出了七重阁就忘了，忘记这些本该牢牢记住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七重阁里，地位决定一切，就算是死了人，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高止恭恭敬敬地跪下，匍匐在地，那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而他眼角那多天蓝色丁香的花瓣似乎舒展开来，有种矜贵的艳。他额头贴地，眼睛紧紧闭着，恭敬答道：“是，主人。”
高止的头完完全全埋在地上，自然没有看见夙半箫慌乱的脚步。
那些从未了解过的事，要是知道了，也就不会有恨……
“夙半箫，你疯了！”直到无人之处，夙半箫才躺倒地上，他皮肤下游走着浅青色的纹络，不仔细看还以为只是浅层的青筋。
而这一回，是留间第一次不再对夙半箫称王。
夙半箫躺在青石路上，温暖的阳光笼罩着他却无法给予他热度，他的身体依旧寒凉，甚至没有丝毫回暖的意味。
夙半箫微笑接受了留间的话，抬起一只手挡住刺眼的日光，眼睛却微微眯起，似乎这么睡去便再不醒来。
“留间，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做逆鬼吗？”或许是为了不让自己睡去，夙半箫挑起话头。
可得到的却是留间硬邦邦的一句：“不知道！”
夙半箫不在乎他的态度，自顾自说着：“我在茗扬山遇到了一个人……”
他似乎注定了只是一个行走者，从八岁下山离家到如今整整九年，他遇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
但是那都是别人的故事。
他有过同情，有过悲戚，但从未感同身受，甚至到最后麻木不仁。
但是死在茗扬山的刘照，唤醒了他已成死水的心。
他们的遭遇截然不同，可夙半箫却觉得异常相似。刘照的每一寸喜悲他都理会得，在得到刘照记忆的那段时间里，夙半箫几乎分不清自己是谁，那是灵魂上的共鸣，他以为没有人比他要更了解刘照。
可是他不明白刘照的愿望。
他们走上了两个极端，每一个抉择都不会相同，但刘照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心。
刘照还未离开泉襄城前，那性子真的就如同一碗水，而他却不是，那时他浑身是刺。
但他们都决意离开，决定再不回去。不是为了逃避，而仅仅是离开，与往事割裂，不再为难自己，获得洒脱与自由。
可惜他们俩人都没有这个运气。
他想，刘照回到泉襄城，只是为了结束自己。他无法原谅自己手里沾满鲜血，无法原谅作为照鬼的残忍，他不愿承认逆鬼这个身份。如果他不给自己做个了结，他就不是刘照了，这么多年内心一直没有改变的，也就只有他一个。
可是最后的最后，他却是以照鬼之名留在泉襄城，他留得一世骂名，临终前唯一的心愿竟是毁了茗扬山。
他不明白，始终都不明白。
不过他更好奇的是，刘照一生中最快意的生活却是作为照鬼。
那时他会肆意大笑，会和同伴篝火笙歌，会发怒，亦有残忍。
他们亡命天涯，却拥有着那些圈养于高墙之内的人无法体会到的快乐。
他也想要拥有一群可以坦然面对的伙伴，可是他不够幸运。
别说坦然面对，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两个世界的人，终究走不到一起。
“留间，对不起，我可能要失约了。”夙半箫眼睛闭上，但还没有睡着，他如今是强撑着，但只要撑住，就是柳暗花明。
“你答应过的，你只要答应了，就没有拒绝的权利！”留间的语气尖锐起来。
夙半箫睁开眼望着某一处：“我知道，所以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吾王，他百年之后自然会死去，但是他的传承，或许还会一代一代延续下去。我帮不了你。”
留间笑得苍凉：“果然死去的就是毫无价值……”留间留下这句莫名的话，竟弥散在天地间，再无踪迹。
或许他还在，只是夙半箫再也感知不到，首先失诺的是他，留间也不必完成他当初的承诺，对于夙半箫来说，抛却过往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寿命原本就不长。他的生命原本就是一种死亡，就像一棵被蛀虫掏空的古树，即使看似枝繁叶茂，却已经走向了死亡，每一分秒的呼吸，都是死神之刀。
他要么坐着等死，要么不再去管生命的长短而活出自己的肆意。这两条路，他早就有了选择。
只是对他来说，生命终究是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他没有多强烈的求生意志，甚至对自身的衰弱无动于衷，他总觉得无趣，时时刻刻生活在阴影里，从未体会过真实的美好，无法爱上这个世界亦难以产生留恋。但现在不一样，他有需要完成的事，更想知道自己这一生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
但到底，他第一个伙伴已经离他而去。
他为什么要反悔？为什么？
这他也说不清，心中就是这么想的，根本没什么道理。但是留间走了，给他留下的却是更深的寂寥……
以及、自责？
